莘奴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直直地望向鬼谷家主。贰.五.八.中.文網王诩却并没有看她,而是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那久别重逢的爱徒。
她紧抿着嘴倒满了两尊酒,先递给了安坐在上位的王诩,然后端起另一酒杯,慢慢以膝蹭地,出了遮身的帷幔,半低着头将酒樽递出去。
可酒樽递出后却无人去接。莘奴慢慢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多年未见的故人。
记忆力的少年,是白皙文静,身形挺拔如山中翠竹一般惹人喜爱的,每次他爬墙过来递给自己野花时,那如白陶一般的脸颊上总是滚落下滴滴的汗珠,流转到形状美好的下巴,在羞涩的笑意里微微一颤,消失了影踪。
可是……眼前这个真是记忆中的那个如翠竹一般的少年吗?那个正愣愣看着自己的男人竟然因为明显的肥胖而有些看不出以前的轮廓,鼻翼两侧分布着粗大的毛孔,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泛着一片暗红色,争先恐后地冒着油脂,曾经轻灵的双眼如今也被挤压得有些看不清晰了……
这下莘奴倒是忘了闪避,径直呆愣望着他,终于还是在他隐含着痛苦羞愧的眼神里辨认出他的确是那个两年未见的孙伯。
就在这昔日一对青梅互相对视时,一旁传来了暗哑低沉的男声:“敬了酒就退到一旁吧。”
莘奴低下头,慢慢地退回到帷幔下,可是心内似乎被填埋了一块油腻腻的肥肉,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吞咽不下去。
而那孙伯也有些失常,回答鬼谷恩师的询问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此时遇见了二年未见的梦里佳人,心内翻搅起的波澜从他那微微发颤的话音里便能听得出。
不过这时,王诩却不再看向那语无伦次的弟子,而是垂眸看着面前果盘里剥好的甜栗,一颗颗都是那么饱满,只待人轻轻一捻就能送入口中。
当初他不重罚这孙伯狗儿,道理很简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罢了,不过因为年方十八,生得一副白净的模样,便哄得山中没有见识的女子迷得失了魂魄。
他不惩治,不让这对私奔的小情人如愿地泪眼婆娑,相互山盟海誓,彼此忠贞不渝。相反,他要让这孙伯衣食无忧成为人上之人,抛弃曾经盟誓的女子,将她一人留在炼狱之中。
所以孙伯最后去了宋国——一个朽气沉沉,储君暴虐骄纵的没落侯国。
这孙家的长子做事一时冲动却无后继之力,自认为学识出众,偏又是软糯的性子。到了宋国后,虽然娶了娇妻,做了士卿,可是在政事上却毫无建树。抛弃了心上人,却并没有换来他预想中的闻达于诸侯间的辉煌,只有每日深夜心内的无尽煎熬。
那段日子,他总是借酒浇愁,以至于喝坏了肠胃,饮了些汤药以后便贪欲口腹,唯有吃入美食的那一刻,才能填补心内的空落。贰伍捌中文。可是每每见了王诩,总是觉得自己的这位同岁的恩师愈加深不可测,不由想起一段经年的往事……
世人都知云梦山的两峰之间隐匿着一处终年雾霾的狭长山谷,称之为“鬼谷”。
此乃禁地,偶尔有外乡人闯入此处,但是最后都被人有礼而不容拒绝地“请”出山谷。
曾有一位据说是圣贤门人的儒生带着自己弟子欲访鬼谷而不得时,气急败坏地破口骂道:“王诩竖子!满嘴妖言邪佞,占卜之道蛊惑世人,不思恢复周礼,教导弟子匡扶礼乐,却一味摆弄些牵制平衡之术,玩弄权贵满腹商贾利益,居然还这般无礼待客,当真是扰乱王道的妖物!”
那位儒生看来“修身”这一门尚欠火候,最后竟然在谷口一把火烧掉了几十本据说是谷内之主的纵横高作。那漫天的烟火差点将有些发干的山林引燃。
不过谷主的气度显然是修习到家了,竟龟缩不出,只是着人送了一副龟甲卜卦出来,并配以一副挂签——“儒衫裹蛮魂,祸从口中出,他日危城下,君之断魂时。”
这卦辞的大概便是:衣冠禽兽,看着人模狗样,其实满嘴乱吠,哪天走在城根下,一块青砖砸死你个无知老儿!
当下那位儒生又是气得暴跳,举了块山石将那龟甲卦辞砸了个稀巴烂。
家主的卦辞向来极准,替那位儒生占卜的卦辞最后也灵验了。
听说那儒生后来参与到了宣城的内乱中,因为妄言宣地公子家事,被剁为肉糜……”
当时自己听闻后,后脊梁冒着虚汗的同时,前来恩师面前直言想要修习占卜之道。
王诩却笑着道:“谷外人以讹传讹也就罢了,怎么你也一味添乱?那儒生当日狂妄全无半点孔门风度,我那卦辞与其说是占卜,不如说是对他的劝慰!如今这世道,纷争伐战频繁,哪里又不是危城?依着他那般性情,侍奉士卿却不肯谨言慎行,自然是祸从口出,难以善终……”
一切的解释都入情入理,叫白圭不得不信。不过恩师向来懒得向世人解释自己心内的想法,但对于自己倒是极有耐心,较于其他弟子,倒是肯于多解释一两句的。他劝阻了白圭修习无用的鬼神占卜,却将自己新近眷写的《商学》拿给了白圭。
“若是给了别的弟子,只怕是觉得我轻慢了他们的才华,你可愿意研究一番?”
所谓士农工商,商贾永远排在最下。这些男儿们抛家舍业出外求学,若不求得士卿荣华,华盖车马,难道要习得满身的铜臭味吗?
可是白圭当时却恭谨地收下了墨迹未干的书简。
如今恩师示意他辞官,便想起这一关节,连忙小声道:“恩师的著作,弟子近些年来潜心反复琢磨,有了些许心得,此番辞官后,倒是想将恩师的玄学融会贯通一番,去各国经商历练,不知可否?”
王诩笑了,这是这一晚上第二个真切的笑意:“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竟是把‘危邦不入’参悟得如此通透,难得你能放下男人最舍不得放下的东西,既然想好了,为师便不必多说,昔日孔子座下学生端木赐,便是个经商的奇才,愿你能超越他,做出不逊于公侯的伟业来。”
与白圭说了几句后,他便举步入了房内。
方才的酒宴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根本还未食用什么菜品。
以前在谷里时,除非王诩特意提出了什么菜肴,不然都是莘奴做主三餐菜品。
今夜也是如此,炭火正旺的小炉上是铁制的锅釜。此时铁锅内烧得正沸,满满一锅肥腻的猪肉煮得烂熟,雪白得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