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母亲近日心情应当都很好,然而到了陶光园时却见她面色微沉地坐在林下胡床上,手臂搭住靠椅,手上捏着一杯茶,食指中指拇指举着茶杯轻轻晃着,将一杯茶荡出许多圈涟漪,却一直不喝。
韦团儿立在她身侧,躬着背含着笑,见到我时,远远就是一礼:长乐公主。
她近来越加跋扈,见我时从不曾这样恭顺过,我略有不安,对母亲行了礼,甜甜地唤一句阿娘,母亲像是被我惊醒了一般,对我一笑,将我招到近前,轻轻地问:腿上还疼么?夜里睡得可好?
这又是近来不大常见的景象,一则我年纪渐大,母亲对我早不似孩童时那样事事过问了,二则她既不愿追究李旦之过,便不该当着许多人就这样问起我的伤势。我越觉不安,却顺着母亲的话就上前撒娇:怎么不疼?疼得夜里都睡不着。
母亲扯出一抹笑,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哄道:那就在宫里多住几日,等不疼了再回去。
我疑惑地看她,她拍了拍我的手,笑道:你阿嫂替你准备了衣裳,去换上再来罢。却似不愿与我多说,我只得退至一旁供休憩更衣的小殿,见阿欢在里面带人布置,便将她扯到一旁:阿娘怎么了?见了我面色也怪怪的,说的话也怪怪的,还强要留我在宫里。
阿欢蹙了眉道:方才韦团儿请见,说是有事要单独禀报,多半不是好事。叫人拿了衣装来,一面替我脱衣,一面道:阿家都说了什么?你仔细告诉我。
我慢慢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说着自己也有了些猜测:韦团儿以告密得宠,她同母亲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母亲的神情,这事多半与我有关,不知是有人要对付我,还是我这里的人出了问题——若是府中下人,母亲不会是这样的神情,要么将我叫过去骂几句,怪我管教无方,要么就直接将人处置了,不会这样欲言又止,像是怕我难过似的,能将母亲惊动至此又与我有关的人物,想来想去,只有那么一二个,又惊又怕,不觉竟与阿欢同时开了口:驸马郑博?
阿欢面色铁青,将一件男子外袍在空中一抖,替我套上,宫人要来替我梳头,被她挥开,她自引我到妆台坐下,不要旁人,亲自替我梳童子发髻。
我实在坐立难安,仰着头叫她阿欢,她沉着脸道:看阿家模样,此事还没疑到你身上,不要惊慌。
我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微微一怔,道:牵连到我?
阿欢向我轻嘘了一声,将我按在薰笼上坐定,两手灵巧地打开我的发髻令头发松松地披散在身后:一会出去,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搅了阿家的兴致,阿家若想告诉你,自然会说,若不想,你便不能知道。
我心内发急,连声道:郑博一直在礼部这冷衙门混着,这个月才被擢为光禄少卿,总不至立刻就犯什么大错罢?若是他被牵扯进去,我府上之人呢?
阿欢道:若是为公事,轮不到韦团儿来告密,多半是他在哪里说话不慎,被人听见,叫韦团儿打听到了。周兴几个极得阿家宠幸,韦团儿怕自己失宠,所以要告个大人物来邀功——她不该动到你头上。
她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明白了道理,心中却越惶急,倘若我知道韦团儿说了什么到底牵扯了谁,那倒也罢了,可而今一切都只是猜测,母亲又闭口不谈,这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的感觉实在令人憋闷。
阿欢见我脸色,按了按我的肩道:别多想了,眼下第一重要的是龙门大佛,来,笑一笑。伸手在我脸上一捏,捏着我的脸动了一下,又摇头:真难看。松了手,替我挽了个童子髻,又在我脸上捏了几捏:好了,现下笑得出来了罢?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便又来捏着我的嘴角:再上去一点。将我的脸与嘴摆弄了一番,变出笑意盈然的模样,方点了点头:好了,一会便这么笑。万一实在笑不出,就想想笑话她歪了头,努力要想个笑话来:有一样牲口,大小与狗儿相仿,长相却如牛一般,你猜是什么?
我歪头想了半天,摇头道:不知。
她便在我脸上一点:是牛犊子。
我方恍然,却又不服气:牛犊子难道不是牛了?你说‘有一样牲口’,好像不是牛似的。
她对我吐舌头:我可没说不是牛,我只说‘有一样牲口’,牛难道不是一样牲口?
我愤愤道:你这是冷笑话见她不解,就随口胡编道:因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一说出来,大家鸦雀无声,如同入了冰窖一般,所以叫‘冷笑话’。
她被我逗得笑起来:你这笑话好,十足的是一个‘冷笑话’。
我白她一眼,此刻一应物事具备,母亲也慢慢踱进来——原来写真并不在园中,而在小殿侧面向庭院的曲廊里——听见阿欢在笑,便挑了眉微笑道:在说什么?也让我听听。
阿欢与我忙起身向她行礼,阿欢又推我向母亲跟前:阿家看看,像不像佛前童子。
母亲将我打量了一番,本想抚一抚我的头,手伸出来,却只在我的脸上一触,轻笑道:都比阿娘高了,若是矮些,才是童子样。
我将身子一蹲,向母亲怀中一钻,道:这样呢?母亲微笑起来,将我搂在怀中,含笑道:这是谁家的儿郎,生得这样俊俏,还乱闯到宫里来了。
左右都是一通笑,又顺着母亲的意思将我夸了一番,我听不得她们这些夸赞,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阿娘,有一样牲口,大小与狗儿相仿,长相却如牛一般,阿娘猜是什么?
母亲失笑道:不就是牛犊么?有什么难猜的?
阿欢笑道:阿家当然是一猜就中,可有些人偏偏几次都猜不出来。将一只银瓶丢在我手里:猜不中,罚你捧瓶子罢。上官承旨提花篮。说话间已将一切人众都安顿好了,又要去服侍母亲更衣,母亲摇头道:让婉儿来即可。入了屏风后面,更衣出来,只换了件衣领略宽松些的上衣,倒并不曾打扮得如佛祖一般,反倒是婉儿与我,并几个特地选出来的清秀小内侍小宫人,都穿了各式各样的衣裳,婉儿提了一篮莲花,我捧着银瓶,浩浩荡荡地去曲廊上。
那边几位画师都已在外等候,见我们来,一一行过礼,请母亲端坐中央,又叫我们各自摆了姿态。
阿欢是无缘与此幸事的,却在旁一总看布景取物件调人手。韦团儿也没被选在列,便在外面假殷勤地陪着阿欢。我一见韦团儿的脸便觉心生厌恶,只能将目光挪开,落在阿欢脸上,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只得又转头回去,挤出笑来。
母亲瞥见了阿欢的动作,转头看我:怎么了?
我道:银瓶太重,捧不动。这倒也是实话,这物件一看就是少府所作,极具皇家风范,入手少说也有十几斤,捧一会还好,捧久了腰肩臂手,无一处不酸痛。
母亲只伸手掂了掂那银瓶便笑了:这是阿韦的不是,这么重的瓶子,谁捧得动?叫她摆个样子就是,瓶子过后再补罢。
我见说了阿欢,忙就要辩,被阿欢一个眼神止了,她略低了头向母亲道:是妾没想周到。亲自进来,接过瓶子,躬身退出去,再交给宫人。我安安静静地摆好姿势,澄清心念,不敢再有多余的表情,好容易等画师们画完,母亲还将我叫过去说了几句闲话,起居行止,无所不涉,又说春日里上阳宫附近景色最好,要替我在附近起一座别院,又说我素日衣裳太简朴,不合艳丽春光,该做些花团锦簇的应景才好,零零散散,好处总是许了一大堆,却一字未提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