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时马车自大道而过,姬初听见了车外嘈嘈切切的谈论。贰.五.八.中.文網
他们从一开始怀疑她故意见死不救,到后来变为唾骂她亲手将连柔推下去,再到此刻,他们已经一本正经地分析她这样做的原因。他们以讹传讹,到最后不是真相也成了真相。
她闭上眼静静听着,一丝表情也没有。她已经不会再试图向这些人辩解了。
抵达花都是在第二日的清晨,第一缕微光照上紧闭的铜门时,铜门被六名卫士吃力地推开。于是没有温度的日光落在门后十来个迎驾的属官脸上,他们的肌肤隐隐发白,神情萎靡不振。
“殿下是否先下榻休息?”迎驾的属官将姬初的马车引至衙门外,上前伸手要扶她下来。
红素掀帘出来,没好气地打开这人的手,才让姬初下车。
她望了望黯淡苍茫的衙门匾额,道:“不用了,赶紧见完宇文元,我好拿着药方回都城去把药材送过来,救命是要紧的大事。”
“殿下说得极是。殿下心怀天……”
“打住,后面的话对着那匹马说去吧。”姬初转入后堂,红豆在前领路。
到了门外,红豆拦了一把红素、青娥二人,自己也留在门外,提醒道:“两位姐姐,这时候还是他们独处为宜,万一有个什么不便当着人前说的话要说,咱们几个跟木桩子似地杵在一边,岂不是惹人厌。”
“呸,什么是不便当着人前说的话?你能不能长点心,这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传出去殿下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红豆悻悻闭嘴,心想清河帝姬哪还有清誉。
红素二人虽然翻了个白眼,但觉得话糙理不糙,只好守在门外。
姬初也不在意,自己进门。房内陈设简单,但干净又明亮,四周三扇窗户都开着,窗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只越窑青瓷窄口瓶,装了几枝艾草和薄荷。
与这一切清新明净的景象截然相反的是躺在榻上的宇文元。仿佛因为窗外铺进来的光影,给他削瘦的脸部轮廓蒙上了一层将死之人的灰白。他眼窝深陷,紧闭的双唇没有血色,躺在那里,安静得快要消失了。
姬初忽然间不能相信这是桀骜不驯的宇文元。她从他身上看不见半点曾经与她唇枪舌战的意气风发。
“你想说什么?”宇文元偏头看见姬初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不禁轻轻地笑了一声。毕竟,若连百姓都不买账,又何况抗击突厥的主力宇文思。
一个月后,天气已近晚秋。手谕从边境传回来,皇帝褫夺清河帝姬封号,收回汤沐邑清河郡,废除皇女身份,命姬初于南阁寺为宇文元诵经一年赎罪,其期行动同幽禁。
红素等人因劝诫不力全部调回帝京,罚入司计司,供宫人衣服、饮食、薪炭。
姬初才知道,原来当初来陈国还不算孤身一人,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孤独。但她已经不觉得寂寞。
她去城外南阁寺前,先去了北苑见宇文思的那位侍妾,想借《罗织经》。不过她并没有借到,因为这位侍妾从不信佛。
南阁寺很小,她站在小楼的最高处,可以将整座寺庙尽收眼底。这空荡沉寂的庙宇中,庭院被小尼扫得过分地干净。仿佛即使是深秋时节,庭中青石板上如有一片落叶,也是染了尘埃、也是着了相。
她不能再走出这座寺庙,别人也不肯轻易和她说话,终日陪伴她的只有往昔痛苦的回忆,四处弥漫的檀香,念不完的晦涩的经文,以及清晨旷古悠长的钟声。
如果一生就这样过去,她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漫长的清静里有个小插曲。
一次有个年轻的香客误闯进后院来,陡然见到高楼上一身雪白,披着长发的姬初,只觉得眼中世界已是无边的雪净。而雪光在她身上绽放开来,她微微流转的眼波倾泻一种幽静高贵的凄清之美。
年轻的香客以为这就是戏文里写好的戏码,他将与这位不知名的惊艳女子有段刻骨柔情。
他在楼下说了许多话,问了许多问题。姬初只是站在栏杆边安静而沉默地看着他。诚然这个一身公子哥儿打扮的香客不算难看,但她也不觉得怦然心动。
最后年轻的香客得不到回应,似乎变得很沮丧。跟着他的小厮脸色一改,催他快走,有人走过来了。
他决心明日再来,楼上却忽然飘下一张折好的信纸。
姬初请他带一本《罗织经》。她始终忘不掉这个名字。
第二日他果然来了,姬初下了楼,从他手中拿过书。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急匆匆赶到的几名老尼已经将他送走。
这个人再也没来过。
时光仿佛已经静止了。
直到山寺桃花盛开,春风又绿江南,才有信鸽带来一封出自帝京东宫的密信。
太子信上说先帝御驾亲征突厥,战况分明连连大捷,却偏偏离奇中箭驾崩,恐是有人谋害。而后宇文思统领三军围剿突厥,大胜回京,竟矫诏称先帝驾崩前提及太子年幼,不谙政务,未免登基后肆意妄为,须暂缓登基,命他监国。
皇后与太子率群臣据理力争,但难敌宇文思手握四十余万大军的威权。他自监国以来,在帝京为所欲为,屡次做出血溅朝堂之举。
如今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终日,正面手段已不能铲除他。如若姬初自认还是皇室之人,便不要独善其身,让皇后走到最耻辱的那一步。
姬初压抑着冰冷的笑,静静看完这封信,随后在青灯上付之一炬。
皇帝驾崩。太子之位不保。皇后将要走上最耻辱的一步。
都是她的至亲,都是陷入最可怕的境地。可是她再生气,再怨恨,也还是要在这寺庙里给宇文元诵经,即使他爹已经把她爹害死了。